化龍池是長沙城里一條古街的名字。
既是古街,必然有著來歷。去一個有來歷的地方,有人喜歡問百度,而我卻喜歡遇見。一條街巷,遇見的人與物、聲與音,都是它的形象、語言和記憶。
第一次到化龍池,一場不期而至的雨,把青麻石路打得漬濕。如果不是雨水有聲,三百米長的寂寂街巷,實在不像傳說中喧囂的“長沙秦淮河”,也沒有“酒吧一條街”的歡悅熱烈。
尋一處民居避雨,撞進院井的一樓人家,火柴盒式的舊房子,坐在沙發(fā)上的老娭毑望著陌生來客,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是笑意盈盈。這位姓袁的長沙老娭毑今年98歲了,在化龍池住了40多年。
袁娭毑住的民居,實則是一棟建于20世紀70年代的五層紅磚樓房。袁娭毑是跟著丈夫從天心閣那一帶搬到化龍池的,是這幢紅磚房最早的居民。丈夫離世后,子女兒孫陸續(xù)住進高樓,她卻再沒搬動過,就留守在這間十來平方米的房子里。
從袁娭毑家出來,左行幾步,有古長沙善化縣學(xué)宮殘存的一堵青磚照墻。明嘉靖四年改遷至此的善化學(xué)宮,在清光緒的《善化縣志》中有它宏大規(guī)模的建制圖。可惜在1938年的文夕大火中,獨剩下這6米長、4米高的遺墻殘跡,替時間延續(xù)著歷史。
墻影斑駁,我只能靠想象的建構(gòu)讀取豐富的舊時信息。清光緒年間逃荒乞討至此的善化縣人張大生,掛起了第一家木屐油鞋店的招牌。有街坊鄰居想著學(xué)藝,張大生感念化龍池人的善心,免費收徒授藝,出師還送上一套制屐工具。這些街坊徒弟后來索性沿著街面開店,于是前店后坊,叮叮當(dāng)當(dāng),化龍池被經(jīng)營成了著名的木屐油鞋一條街。
行至古街中段,有一名為“共享亭”的小廣場,整面詩詞、楹聯(lián)背景墻,都是何紹基的書法。我的朋友肖文飛博士是資深的何紹基研究者,從他那里我聽說過何紹基的厲害,從唐碑入手,上追北朝楷法、秦漢篆隸,熔古鑄今養(yǎng)自家氣血,入古出新而成自家風(fēng)骨。沒想到,化龍池竟是京城之外何紹基居住時間最久長之地。清咸豐十一年(公元1861年),63歲的他應(yīng)邀回湘,次年始主講“城南書院”,直到8年后因病辭去講席。
“破半日功夫清書檢畫,同兩三知己道古論文”“童仆來城市,瓶中得酒還”,我倒是從墻上詩詞中讀到些何氏情趣,讀到磻石山房閑適縱情的豪飲時光。這位“落落乎猶眾星之列河漢,足以凌轢百代”的書法家,用8年時光,為化龍池延展了更深遠的記憶。
幾年前與化龍井、紅磚民居、小廣場一同完成改造的,是沿街“建新如舊”的40棟仿古商鋪,同業(yè)聚集的主題沒變,商鋪搖身變?yōu)?0家風(fēng)格各異的酒吧,從此,長沙聊清吧文化再也繞不開這條古街。酒吧必然是聲音的制造者,雨聲、腳步聲、鄰里間的高談闊論聲……化龍池原本有很多聲音,此后又多了一種替這座城市記憶、見證的聲音。
夜晚的化龍池擁有另一張面孔。年輕人從城市的各個角落穿梭往來,鉆進街巷深處,燈火明暗起伏,給每一個從青麻石路上走過的人奏響釋懷人生的旋律?;埑氐囊雇?,是喧囂的開始,是北京的三里屯,也是一群人不知倦怠的懷念。
城市的街巷,就像手心繁密的掌紋。這條曾有過“玉帶街”“鰲背街”別稱的古街,注定是與眾不同的那條標志著生命線的掌紋。她延續(xù)著一座城市的歷史,映放著綿長時光中的日常記憶。300米的街巷很快就能走過,但它創(chuàng)造并存留的眾多聲音,刻畫了一朝一夕里的泰然自若,也記錄了時代的變遷。